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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左支右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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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汲反覆懇請,希望能夠短期內前往隴右一行,李鼎卻堅決不肯松口,自也無法可想。最終李倓提出的三條請求,李鼎只答應了其中一條,賈槐黯然而去。臨行前,李汲關照他:“前線局勢,請齊王殿下隨時通報鳳翔府,以備非常……”

賈槐去不幾日,果然急報到了。吐蕃軍猛攻臨蕃城,即便渾日進如何能打,終究兵寡糧蹙,在堅守了十二天之後,臨蕃城陷落,唐軍死難者不下千數。好在渾日進雖然身負重傷,最終還是逃得了一條性命。

渾日進的堅守,給了李倓、渾釋之遷移鄯城居民的時間,當日郭昕苦苦守備的鄯城,最終還是不得不被迫放棄……吐蕃軍就此兵至小峽口,郭昕、李元忠利用險要地形,苦苦支撐。

而馬重英在占據鄯城後,又分兵北上、南下,將整個鄯州西部全都握入掌中,甚至於吐蕃別軍還侵入南面的廓州,包圍了達化城。

隴右局勢,就此岌岌可危。

李汲急忙跑去拜見李鼎,請求率兵西出。

當然啦,他也知道,李鼎不會放自己去增援鄯州的,況且就目前麾下那幾千弱兵,去了也無用啊,白送人頭。李汲只是表示:“倘若鄯州有失,蕃賊可以沿湟水長驅直入,進抵金城。我此前在隴右,知齊王殿下將後方兵力陸續抽調前線,金城雖為蘭州州治,不過數千戍卒而已,必不能當蕃賊鋒銳。金城若陷,或者蕃賊繞城而走,很可能來擾秦、隴,我必須前往勘察地勢,點檢兵卒,擇地設隘以遏阻之,否則——鳳翔危矣!”

從鄯州到金城是三百裏,從金城到秦州州治成紀是四百餘裏,再從成紀到鳳翔,又將近四百裏地,實話說,李汲不相信吐蕃軍在奪取鄯州之後,還可以長驅直入千裏之遙。以他判斷馬重英的戰略部署,即便一路勢如破竹,最大的可能性也是至成紀而止,此後今歲或者明秋,北上攻打涼州州治姑臧。只要拿下姑臧,便可將河西通道徹底切斷了。

然而料敵當從寬,從來“多算勝,少算不勝”,說不定軍事行動的順利,會使得馬重英驕狂更甚,竟打算一口氣直朝長安城殺過來呢。其實不正不必抵達長安城下,只要能夠威脅西京鳳翔,就徹底握有了戰略的主導權,或許還能逼迫唐朝簽訂個什麽不平等的條約……

李汲自到鳳翔府來,多半時間只在府城周邊轉悠,最遠也不過因搜捕逃胡,而西至隴州,對於整個鳳翔節度使轄區的地理,實在不熟悉啊。因此才想西出,去實地勘察一番,爭取萬一遭敵,可以將吐蕃軍隊遏阻於京畿道之外,也即隴州以西地區。

總不能輕易將敵軍放入鳳翔府內,只研究該怎麽打守城戰吧……

並且此番請命西出,他還有另外一重用意,是當李倓所領隴右軍真的兵敗如山倒,連流民百姓皆向東逃之時,他可以嘗試策應、援救一二。

聽完李汲的上請之後,李鼎便自篋中取出地圖來,鋪在幾案上,擰著眉頭瞧了幾眼,然後問道:“二郎啊,在你看來,倘若蘭州失守,蕃賊進向渭、隴,何處是最佳的設防之處?”

李汲伸手在地圖上一指:“襄武。”

襄武是渭州的州治所在,從漢代起,便為西陲名城,前世熟讀漢晉史的李汲對這個地點是再熟悉不過了。這年月的地圖制作水平很低劣,即便官府所藏軍用要圖,其精細程度也不過爾爾,光看地圖,而不經實地勘測,很難確定某地區是否為軍爭要地,某城池是否能夠據以卻敵,所以他也只能根據前世所學,大致圈定一個地點了。

既是千古名城,那必有其長期存在的合理性啊,若非當道之險,必為一方樞紐,如前者可以憑之遏阻蕃賊,倘是後者,也說明不可輕棄。

李鼎聞言卻搖搖頭:“只說我鳳翔轄境。”

我承認襄武城很重要,但那終究是李倓該管的啊,我實不便插手。

李汲略一思索,便又東指一點道:“上邽也是要地。”

想當初三國鼎立,諸葛亮和姜維多次領兵北伐,往往圍繞著上邽與魏軍展開激戰,可見這是個必須關註的地理要點。

李鼎想了一想,擡起頭來,盯著李汲的眼睛,一字一句,緩緩說道:

“二郎啊,我知道你擔心齊王,擔心昔日在隴右並肩殺賊的同袍,恨不能背生雙翅,飛到鄯州去相助彼等。然而,蕃賊近十萬大軍,休說你孤身一人,便將我鳳翔全軍往救,也不過杯水車薪罷了,實於國家無益。

“懷忠悃之心,奮殺賊之氣,固然是男兒本色,然亦須聽從朝廷調度,否則人各為戰,焉有勝理?二郎也是常將兵的,自不必我耳提面命——有軍紀約束,方始為軍,否則不過鄉野匹夫罷了。即便蕃賊破隴右,向河西,我等也必須謹守防區,不可孟浪往援。

“可允二郎西去,但最遠只到上邽,勘察地勢,部署戍兵,萬勿逾界啊!”

李汲叉著手,深深一揖道:“謹遵節帥之命,不敢有違。”

李鼎看李汲的神情,不象隨口敷衍,乃允其請——即便不考慮國家、百姓,他也得考慮自家的祿位啊,真要是讓吐蕃軍突入鳳翔節度使防區,攻城奪邑,則他李鼎這位子肯定坐不穩。

於是李汲便從守軍中遴選了稍稍堪用的一千餘兵,領著出了鳳翔府城,一路向西行去。他基本上是沿著渭水北岸的大道走的,因為吐蕃軍若想深入唐境,大軍團行軍,也必定得走通衢大路。

不過等出了隴州,進入秦州後,他卻渡渭向南,因為前面幾座重要城池,比方說秦嶺、上邽、伏羌,都在渭水南岸。鳳翔節度使轄區,向西最遠就到秦州,而秦州最西面的一個縣是伏羌,但李鼎有言在先,李汲固然也打著自己的小算盤,既已應允,不便陽奉陰違。

因此最終抵達上邽,暫在城內歇馬,只派部下西向伏羌,探查城防狀況,繪畫山川道路,歸報於他。

這一去三百餘裏,繼而駐軍上邽,打聽隴右形勢,野風漸冷,時節逐漸邁入了冬季。鄯州方面常有快馬西行,稟報前線戰況,李汲於路接著,都說小峽之守頗為艱難,李倓幾乎將全部兵力全都壓了上去,鄯州幾乎等於一座空城。

據說楊炎等曾經多次奉勸李倓暫時離開鄯州,前去蘭州躲避,渾釋之也說:“有某坐鎮鄯州,與城攜亡可也,殿下身份尊貴,不當居於險地。”然而李倓咬定牙關,堅決不走,還說:“孤與諸君生死與共,絕不先退一步!”

李汲不由得暗中為李倓喝彩——這才象是李淵、李世民的子孫嘛,若李亨輩,豬狗耳!

然而,他還沒能得著小峽失守,或者蕃軍自退的消息,卻先接到了李鼎的急命,令其速歸——因為黨項等胡部又打過來了!

李汲聞報,不由得大吃一驚——我靠這票養不熟的狼崽子,都答應給你們供鹽了,竟還敢來侵擾!早知如此,就一粒鹽都不讓運入慶州去!

匆匆率兵折返,進入隴州境內後,便見村落蕭條,往往數十裏不見人煙——老百姓不是被亂胡挾裹去了,就是先期逃離了鄉梓。然而沿路幾座縣城,卻並沒有遭到攻擊的跡象。

等到折返鳳翔,這才知道,亂胡數萬,自涇州南下,於路劫掠,已然殺穿了隴州、鳳翔,火燒大散關,一口氣殺向鳳州去了。

李鼎終究跟崔光遠不同,沒有整天窩在府衙裏吃閑飯,他隨時派人探查胡中動靜,並且規劃境內各城守備。因而此番胡亂,雖入隴州、鳳翔,卻既不敢攻打已有防備的縣城,野外所掠亦少,這才被迫鋌而走險,南下鳳州。

要命的是,如今鳳州也在鳳翔節度使管轄範圍之內,但李鼎壓根兒就沒想到本屬山南西道的鳳州會遇敵……

李汲向李鼎請罪,說都是我遠離了鳳翔府,才不能遏阻賊勢,使亂胡得以長驅直入。李鼎搖搖頭:“並非二郎的過錯,即便二郎在,這數千軍也只能守城而已,無望野戰挫賊……”隨即長嘆一聲:“都是餵得太飽了之故!”

班宏急忙避席請罪:“實乃末吏之失……”

用食鹽向黨項換取牛羊,本是李鼎的決策,但具體實施,李鼎則交給了班宏去辦。因為府內倉廩空虛,百姓也需要賑濟,班宏跟拓跋部做了幾回交易,覺得對方挺實誠的,也便敞開了供應,只求多得牛羊,以補府庫的虧欠。

其實應該量胡所需,稍稍減少一些,再細水長流的,那才不至於養虎貽患。但這也不能怪班宏,一則諸胡具體數量,對於向來實施羈縻政策,粗放管理的唐朝而言,本來就是一筆糊塗賬,誰都不可能算清楚嘍,二則班宏終究也是為了府內存糧和百姓生計考慮啊。

因此李鼎一擺手:“班君起來,我並無怪責之意。”

李汲覺得這位李節帥實在是個好上司,遇事肯跟部下商量——雖然只是作為左膀右臂的李汲、班宏兩人而已——捅了簍子也不諉過於人,從某種意義上來說,比李倓還使人樂意在其幕下效命。因為李倓終究不脫紈絝氣,無論軍政兩道,多少有些眼高手低,紙上談兵——經過數年歷練,如今應該會好一些吧——李鼎則起碼在用兵方面,頗有老成之見哪。

李鼎的老成之見便是:“賊勢方囂,不可阻也。”這會兒出去追著打,就鳳翔府內這些兵,人一回身就能全都給吃嘍。

但亂胡終究是有老窩的,搶夠了總要回家,到時候綢緞裹在身上,銅錢掖在腰間,又以為唐軍不敢阻遏,人人思歸,必無戰意。

李鼎乃道:“今當避其朝銳,擊其惰歸!”

他命李汲領兵南下,駐守大散關以北,扼守山北水南要沖的陳倉城,同時行文邠寧,要邠寧節度副使桑如珪發兵到鳳翔府來——從前朝命救援鳳翔,你們就吃了個敗仗,半道兒折回去了,繼而胡賊再度南下,就打你們防區旁邊兒過,竟然不能遏阻,姓桑的你要怎麽向朝廷交代啊?

別當鳳翔鎮內戰事,就跟你們不搭邊兒,速速來援,我將來上奏朝廷,才可能為你們邠寧鎮說說好話。

李鼎的計劃,是等亂胡折返之時,李汲從陳倉出兵追逐其尾,邠寧軍從鳳翔出兵攔截其腰,必可大破之。

於是李汲奉命南下陳倉,亂胡尚未北歸,他先等到了小峽失守的消息……李汲就感覺如遭兩名高手圍攻一般,此拳才收,彼拳又至,打得他左支右拙,難以招架。雖說隴右戰事,他根本幫不上忙吧,亂胡來擾,也不可能提前與之決戰,終歸心裏忙慌啊,憋屈啊。

小峽既失,蕃軍便直抵鄯州城下,李倓、渾釋之收攏敗兵,艱難死守,同時一道道奏急文書遞向長安,只可惜長安方面卻發不出一兵一卒來西向救援。

這跟鳳翔府內戰事也有關系,亂胡肆虐,迫近腹心,李唐王朝實在不敢調動鄜延、邠寧、鳳翔等軍遠出,去救隴右……再者說了,大軍行動,也得有足夠的糧草不是?秋收之後,京中糧價稍稍下落,卻仍須兩千錢才買鬥米,哪兒有什麽富裕可以動兵啊。

這一危機,直到邁入新年後方才得到緩解——吐蕃大軍在外,糧草也不是很供應得上,馬重英圍攻鄯州將近三個月,渾釋之守備甚嚴,眼見難以克城,最終在元月下旬,終於被迫退兵了。

此行雖然未能全取鄯州,卻予唐朝隴西軍以重創,且將鄯州以西的要隘盡數奪取,相信積聚一年,明歲再來,必可底定勝局。果然戰後,李倓被迫將節度使駐地東移到距離鄯州百裏之遙,湟水以南的龍支去了。

至於隴上亂胡,在鳳州大肆搶掠,並且攻破州治,殺死了刺史蕭拽,然後才驅趕著大群唐民,呼嘯北歸。

李汲在陳倉城上,看著那些亂胡拉拉雜雜,肆無忌憚地成群而過,手按城堞,不由牙關緊咬,目眥盡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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